须臾华筵•记茂陵
投稿时间:2018年02月05日 投稿人:魏宏地
须臾华筵•记茂陵
当你走近茂陵,就知走出的每一步,都需心怀敬畏。
儿时初识得历史,还不知历史是何种概念时,便知古时有两位厉害极了的皇帝,唤做千古一帝秦始皇、雄才大略汉武帝。后来看过一系列诸如《汉武大帝》、《大汉天子》的电视剧,使我更是对汉武帝心心念念。他母族卑微,却谋得天子之位,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,推恩令行于诸侯,举贤任能,收复山河,开疆拓土,遣使西域,开盛世格局,使万邦来朝。王朝在他的经营下呈现出世间无匹的繁荣景象。他,是当之无愧的君王。
后来渐渐懂得,一朝天子,功成于万骨。来到西安才知,盛世陵寝,更是耗尽万千工匠心血。八百里秦川,念起来唇齿间就有一种天生的豪迈,而武帝的茂陵位于八百里秦川正中央,正有踞关中平原,睥睨天下的皇者视野。建元二年始,武帝征工匠、徭役万余人修筑茂陵,53年间,用于建造陵寝的财政开销占王朝每年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。武帝入葬茂陵时,随葬宝物竟装不进地宫,只得堆积于陵区,史载“金钱财物、鸟兽鱼鳖、牛马虎豹生禽,凡百九十物,尽瘗藏之”。武帝用无数的金银财宝装点自己的地下宫殿,也与所有的帝王一样,期盼自己所享的无上荣耀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。
转眼王朝末年,民生凋敝,默默忍耐许久的百姓开始将满腔愤怒化作利刃对准王朝的统治者,依照惯例,历朝历代的起义军总是要抢一把皇陵的,茂陵作为西汉帝陵之最,首当其冲。而汉末,赤眉军盗掘茂陵竟未入地宫,当然,这并非因为他们忌惮武帝的声名与荣耀,而是因为他们夜以继日的搬取散落陵区地表的宝物,连续20日,园中物品还“不能减半”。这样的财富,无论何时,都令人叹为观止。
今陕西渭河沿岸,有73座坟茔,其中帝王墓葬72座,被世人称作“东方帝王谷”。这些封土堆埋葬的传奇,大多已被时光侵蚀,无法细细考证。乘车行于其间,看一座座土堆散布于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,这些黄土之下长眠之人,昔年或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。而今,也只赚得过往路人的一声叹息。
孤烟半浅,将军清梦
武帝陵墓只可远观,可以近处瞻仰的只有卫青与霍去病的墓葬。
武帝宠爱卫皇后时,卫氏满门得幸,封侯拜爵。卫家外戚也当得起是历史长河中不落窠臼的一笔,匡国家,安社稷,武帝一朝,卫青、霍去病官拜大司马大将军,只一心为汉王朝抵御外侮、收复山河、开疆拓土,从未深陷朝堂权谋。武帝崩,霍光为托孤大臣,虽曾废立汉帝,权倾天下,终是打开了“昭宣中兴”的王朝格局。
卫将军的封土修作阴山模样,许是武帝将军功显赫的他视做王朝北疆的守护神,如阴山山脉般自古耸立在边陲,成为抗击异族的天然屏障。霍将军墓修成祁连山模样,这位一生戎马却英年早夭的帝国将星最令帝王偏爱,霍去病将军墓为陪葬墓中秀伟之最,日光耀目,绿荫掩映,恍然似可一窥当年少年羽林郎偏坐金鞍调白羽的豪迈之姿。
他们是皇亲国戚,是为王朝开疆拓土的将军,是坚守基业,经营盛世的肱骨之臣。他们于一派乱象中笃定乾坤,不世出之王侯将相。他们曾仗钺专征,兼摄台阁,位极人臣,曾单骑走马于鸦飞暗夜,曾踏碎山阙关隘的离离风雪。曾用一曲凯歌唱彻铁马金戈,八百里枕戈待旦,五十弦翻将军清梦,阴山冷月,长平桓桓,封狼居胥,列郡祁连。
当英年早逝,当英雄迟暮,千秋伟业不过是墓志铭上寥寥数行碑文,葡萄美酒与天边明月染夜半梦魇,一生的杀戮与坚守都化作折戟沉沙。马邑、龙城、河套、阴山与居延城日升日落,战事迭起与马革裹尸的岁月恍然如朝生夕死的蜉蝣。鱼沉雁杳天涯路,渐行渐远渐无书,留茂陵风雨共八百里秦川,任星移斗转,沧海桑田。
而后,平生心中事,诉与一叶秋。
宿雨朝歇,共君萧疏
帝王的感情,总是呈现为最冲动的爱与恨,动辄流血漂杵,大多草草收场。
如今我们从文字与戏剧中识得的卫子夫,大约是与武帝在平阳公主府初次相见时的那个衣香鬓影步生莲,有着一头绸缎般光泽秀发的韶华女子,无比美丽,似乎永不老去。而当我们读过史书中关于她全部的零星记载,总会嗟叹不已。
或许当年武帝倾心于她,只是因为被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骄傲桎梏太久。当他满心厌倦的逃离藏娇的金屋,她恰好出现在一个恰当的时机,她的美丽,柔弱,甚至低微,恰到好处的满足了这位少年天子的绝对尊严。后来,这份倾慕变成尊重,卫青、霍去病的出现成就了他的千秋霸业,而她是纽带,她贤德而谦逊,世人称道。所以卫青、霍去病相继离世后,他仍然敬她,巡游时,将奏章交与她批注并很少过问。再后来,巫蛊之祸起萧墙,皇后将印玺与禁卫交给自己的儿子,皇家秘辛本就盘根错节,至此,一切都变得无法弥补。武帝震怒,他杀伐,迁怒,公主、太子、皇孙被诛,皇后在绝望中以死明志。后来,他惊觉,悔恨,轮台罪己诏公布天下,武帝修筑思子台,重新将太子厚葬。可直到埋骨茂陵,他也再未提及这位与他相伴50年,曾令天下“生男勿喜,生女无忧”却“盛以小棺,瘗之城南”的传奇皇后。而同样的,他也未曾提及任何后妃入葬茂陵。
那时他承诺的金屋原来匾书长门宫,后来人言“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难诉”。那时觥筹交错的升平歌舞高唱“北方有佳人,遗世而独立”,后来 “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”。迟暮之年摇曳于掌心的钩弋也终究不过是甘泉宫下的一杯黄土。这些皇家的故事,都如同扶乩所得的谶语,是一幕幕无关对错,仿若宿命的盛大悲剧。
而他的感情,最终如冰冷而克制的史册,条理过分清晰,对温柔却无用的情绪再无只言片语。
历史与感性,终莫衷一是。
如今,当我登高以观茂陵,看到武帝主陵封土堆与东南方向卫大将军墓间的一大块空地,不禁想到,这片本属于汉家皇后的陵寝方位是否曾修筑过卫皇后的百年之所。
昔年武帝修筑茂陵时,也许曾指着陵墓工事的卷轴里,他的陵寝东南方的一片空地,笑着对美丽温婉的卫皇后说,同心而居,共以终老。
昔年他垂垂老去,也许曾在未央宫前久久眺望城南桐柏山,其间长安城万家灯火,只他孤独的冥想她熟悉的音容笑貌,默默无言。
我知道,他或许不会。
陵阙无言
今茂陵博物馆囊括霍去病墓,圈地而建,围墙却实则对卫青墓与金日蝉墓造成了一定的破坏,卫大将军墓的封土堆至今有一条人为踩踏出的小路直通封土堆顶部。这些景象看了,总让人觉得心有郁结。
一个真正经久不衰的民族,必定要走过鼎盛与凋敝,安受荣耀与屈辱,看遍聚散与冷暖。它定然需要廓清条理与逻辑的哲学家;需要能够锻造最强之刃的科学从业者;需要高瞻远瞩,创造最大价值的智囊。
也需要,一个任风雨如晦,岿然天地的守陵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