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上的风景


文章出自:中国国家地理 2001年第09期 作者: 伍立杨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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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夜茕独,一灯莹莹,人在都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,像一颗悄然无声息的浮沤 ,有惨悴之容,无欢娱之意。世俗生活的毁人,生趣的消弥,是惊人的。曹寅说:“驾驭气每厉,驰驱乐久无。”即感此意而发。这时候读读《中国植物图鉴》之类书,聊可释怀。若谓野牡丹:叶椭圆形,有短柄,对生,叶面多粗毛,有五条纵行粗脉,夏日,茎梢出短梗开花,花瓣五片,形大,淡紫色,颇美丽。以上说形态。有说它的生态,则谓:常绿灌木,山野自生,分布粤闽川等地。纵目读下去,那些图绘也随文字活跃起来,仿佛是在深山的更深处,虫声清越,浓翠湿衣,空山无人,水流花谢,感觉很舒服。这样的书,其实也就是诗了。

虽置身现代,舟车之力远过古人,然于自然风景的疏离,也过于古人。比起三百多年前的徐霞客来,逊色多了。清寒的士子,俗尘万斛 ,哪有好怀?更以果腹尚属难期,而舟车之便利,也非能随意假借,故比之有轿夫随行的霞克先生来,吾侪只好低眉长喟了。“避暑分居,荒伧无度,科头跣足,日伍村农,颇有溪山,足供游眺,唯于风清露白之夜,偶遇故人,辄不胜天各一方之感耳。”这是陈布雷写给胡寄尘的信,读这样的文字,真可以不必亲临溪山了。这是风景引发的人生悲悯。徐霞克说:“涉涧而南,透峡西出,则其内平洼一围下坠如城,四山回合于其上,底圆整如镜。得良畴数千亩,村庐错落,鸡犬桑麻,俱有灵气,不意危崖绝蹬之上,芙蓉蒂里,又现此世界也。”“乃得引水之塍,其中俱已插秋遍绿;峡中所种,俱红花成畦,已可采矣。”(《滇游日记·第九卷》)看来霞克先生已融化为自然精灵的一分子了。为道所亲历,他是不避文词繁丽的。更不失质实详密之体。他的形容物态,摹绘情景,都做到雅丽自赏,足以移动人已之情。除了可以怡悦自己的心眼,更可持赠我辈后来者,在如此文字氛围中,似已不必多事涉 山水之间了!

深山大泽,流峙终古,乃天地法象示人之自然文采,其中有真意,有大美,然而雪泥鸿爪转眼云烟,百年之期若瞬,更兼手足之力有限,故陶写胸次,莫过于纸上的风景。《庄子》说“虎豹之文来田。”是因炳蔚之文采,招来田猎之祸。可见文采,无论自然天成,还是心灵所造之文字,确有一中牵动心目的内在力量。况今日后工业社会,人类自夸文明,而种种排泄、污物、浊秽、臭气、垃圾,重吨如山,却悉数加诸自然之身,土地蒙羞,山川变色,疮痍满目;净土灵境,实已至难寻觅。故欲求出尘之胸襟,赏会山水之心情,亦惟余纸上逍遥一途了。陵谷变迁,鱼龙蔓衍,有什么法子可想呢!

纸上的风景,搜剔幽秘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欧洲小说,自夏多布里昂始,描写风景,成为一种时尚。虽游离主题之外,却自有妙趣。五代后蜀韦谷编选《才调集》,他就相信文字词采,其韵之高,可比桂魄;其词之丽,可胜春色。陈从周一部《说园》,议论周匝,文字雅俊,缩龙成寸,点缀疏密,不啻一部胸中之园林。微雨小窗,草木苍然,苏东坡时代的风景,今天已难实指,而其文字心情,仍可一贯。夜来风雨一灯,闭户读书,翻开全唐诗,光是看看题目,也就很有意思了。《塞路晚晴》,《春晚旅次有怀》、《秋宿湘江遇雨》、《寄邻庄道侣》,汉字天然的组合,意境深深,惹人沉吟叩弹。看来纸上的风景,一半是大自然,一半是文字奇妙组合产生的韵味,魏晋诗歌虽窥情风景,钻貌草木,太过重视形似,然在一番雕琢研磨之中,文字的神理,悄然潜伏下来。故虽看若形似,而文字越千年,实形神俱在,顾长康说会稽山川之美是“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。”多少年又多少年,山川非复旧时容,而此文字定格的自然之美却灵性长存不灭,文字意境,其勾勒渲染,所予人者,甚至过于自然本身。可以说,自然山川是第一自然,而文字所表现的自然之美,是第二自然。品藻纸上的风景,是复活了两种自然的滋味,咀嚼不尽,传之久远。更妙的是英国十九世纪文论家罗利(Raleigh)拿风景来形容文字奥妙“It is this obscure thicket,Overgrown with weeds, Set with thorns, and haunted by shadows, this world of words."(《近代英美散文》、商务版、页67)(文字世界,这块野蔓纵横,荆棘密布,精灵出没于其间的阴翳丛薮呵!)看来有前定宿缘。而汉字的合具像、抽象、想象于一体的艺术特性,恐怕更是首当其冲,培养胸中的山水,求诸故纸已很可宝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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